老人与海在不被理解中踽踽独行

老人与海,一个极简单的故事,一系列或有隐喻的意象。单单就题目给人的想象空间而言,老人与海的故事或多或少会让这个时代的读者有些失望。它既没有史诗般的恢弘壮丽,也没有英雄迟暮的苍凉悲壮,既不是悲天悯人教化世人的大彻大悟,也不是哀婉凄美楚楚动人的旷世恋歌。

它不是浓墨重彩的抒情诗,也不是灵泉一涌的哲理诗。在理性与感性的斡旋中,老人与海选择回归到人类与大自然的本质。那就是我们与生俱来却又慢慢退化的野性。

最直观的比喻,就好像是那个站在食物链顶端,带我们感受人类几万年也没有褪去野性的贝爷。

野性,是我给这本小说注解的第一个关键词。

书中对野性的诠释,最直观地体现,就是那些有关流血与疼痛的描绘。和大鱼缠斗的过程中,老人先是左手抽了筋。抽筋之后,他的右手必须紧紧抓住钓绳,因此腾不出手来让左手恢复。但他并没有喊叫或是大惊小怪,反倒是有些调侃地对着左手发起了牢骚。在他眼中,那个因为抽筋而变形,好似一个蜷曲的鸡爪一样的左手,似乎并不长在他的身上。他感受不到疼痛,或者说他并不在意疼痛。他在意的,是这个左手关键时刻的抽筋,让他丢了脸,好像是身体对他的背叛。

在他的意识里,身体的强壮是理所应当,而疼痛也是理所应当的。这就是野性的思维模式,仿佛我们的祖先在丛林中和巨兽搏斗。

不是你死就是我活,而我们唯一的武器就是自己强壮的身体。疼痛是与生俱来天经地义的,那没什么,但是不能伤害我们赖以生存的身体。可以说,正是这种野性,让老人散发出了和其他小说主人公不一样的魅力。让人血脉偾张的,并不是热血沸腾的故事,而是透过纸张传来的血腥味和男性荷尔蒙,是大海上残酷的战斗和汗液与血液融合的刺痛。

此外,老人的野性还体现在他熟练的技能和丰富的经验上。他是一个出海打鱼的好手,只是差了点运气。他并不是蛮干,把一切都搞砸。虽然有些鲁莽,但是他清楚地知道怎样制服一条大鱼。他需要观察鸟和鱼来确定大鱼的方位,他需要准备食物,而且并不介意这些东西是否美味,因为他只在意它们的能量以及是否会腐坏。对钓绳长短的掌握,力道的把握,以及大鱼嘴中钩子的深浅,都是老人要考虑的因素。还有与鲨鱼的搏斗,返航的方向感和途径,每一样老人所掌握的能力,无一不诠释着野性的意义。它可以与生俱来,也可以由经验积累。老人在大部分的领域是无知的,但他掌握的却是如何在残酷的大海上生存。在大自然面前,老人是一个渺小又伟岸的巨人,而我们这些现代人,躲在冰冷的器身后,是不是有如寄生在钢铁上的附骨之疽呢?

失去了野性,也就失去了活着的感觉。就好像《搏击俱乐部》中,那个麻木的保险公司员工。在钢筋水泥铸就的小方盒子里,像仓鼠一般用一些可有可无的物品盒子填满,直到没有自己的位置。他一年的一半时间在飞机上度过,去了好多地方,又好像哪儿也没去。这就是现代生活给人类带来的毁灭,是对野性最后也最残忍的剥夺。直到搏击俱乐部的诞生,那种没有目的没有规则就是要打一架的快感,直到老人与狱中,老人面对抽筋的左手谈笑风生,而不是哭喊着拨打。

老人做梦梦到狮子,既是象征了尊严与高贵,也是再一次向读者展示,其实我们的祖先和这些大草原上的野兽是同根同源的。对于狮子而言,我们是进化了,还是退化了呢?又想到尼采所言,“我唯一需要的,是一口好牙,和一个强健的胃”,想到尼采提倡的酒神精神,就是要用强大的生命力去战胜人生的悲剧。人,生而必死,这就是永恒的悲剧。但是,如果我们保持了生命力的旺盛,睥睨苦难与疼痛,在风浪中出生入死踏浪而行,在苍茫的大海上与大鱼搏斗,与鲨鱼鏖战,这是不是最能感受生命存在的意义呢?野性是人类的天性,由压抑天性而得来的进步,必然造成残酷的代价。如何在压抑与释放中取得平衡,似乎将是人类未来发展永恒的主题。

除了野性,我给小说定义的第二个关键词,是乐观。乐观这个词,似乎是温和的,是与世无争的。然而老人的乐观,却是战斗的,昂扬的。八十多天没有捕到鱼,老人却依旧扬帆出海,并且对捕鱼的策略进行了调整。这说明他的头脑是清醒的,在极度不利的情形下,并没有自暴自弃怨天尤人,而是积极调整用更好的状态去迎接更大的挑战。整部小说,在老人出海之后,所有的对话都是老人的自言自语。他与小鸟对话,与海豚对话,与飞鱼对话,与自己抽筋的左手对话,甚至还有他的对手大鱼,死敌鲨鱼,和这片爱之深恨之切的大海。这些本没有思考和感情的物像,通过老人的对话而拟人,折射出一个合情又合理的奇诡世界。而这一切的基础,就是老人乐观的天性所支撑起,从而形成整个故事的构架与轮廓。

可以说,在野性之外,正是老人的乐观,最强大的精神力量,让他完成了这不可能的壮举。在他捕到大鱼之后,在他精疲力竭之时,故事的高潮才刚刚开始。面对鲨鱼一轮又一轮地攻击,老人用掉了一切可以用来反击的武器,甚至是船桨。每当我们心里觉得,哦不,这样子没有意义,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他之时,老人却没有丝毫犹疑,也感觉不到浑身的疲惫与疼痛。他知道自己必败,但是在失败到来之前,他一分一秒也没有放弃斗争。

这是极致的疯狂,也是极致的乐观。所以,最后他带回了大鱼的鱼骨。在众人的惊讶和叹息声中,老人沉沉睡去。他在梦里没有流泪,也没有逃避这像梦一样的现实。他告诉男孩,是我输了,我被他们打败了。但是那又如何?人生总是坎坷的,没有人会一直成功。不需要逃避,也不需要惋惜。他仍梦到狮子,因为他还会回到那片草原上去战斗。这就是老人所说的,人不是生来被打败的,你可以杀死我,但你不能打败我。因为早晚有一天,我会变得更强大,卷土重来,至死方休。

除此之外,书中的一些细节也让人印象深刻。老人不止一次提到念经,也明确地说自己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。记不住的地方他可以念快点含混过去,太惊险的时刻他可以假装念过了,并承诺回去会给上帝补上。对老人而言,上帝,或者说宗教,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。就好像家长里短的谈资,或者心心念念的棒球比赛一样。与真正的教徒不同,上帝并不是老人的精神支柱。

相反,他只相信大自然的规律,和自己的经验与力量。或许在海明威看来,所谓的宗教不过是属于弱者的心灵毒品,对于强者而言,内心的充盈与强大,已经足以支撑他征服自然改变命运的壮举。此外,老人还进行了一场小小的思辨。他对大鱼保持了极高的敬重,因为那是他堂堂正正的对手,而且十分强大。但同时,他又为必须杀死它感到惋惜。

他想到了“罪过”这个词,但是又推翻了自己的结论。他称大鱼为朋友,但是他还是必须杀死他。这也是他作为渔夫所必须承受的痛苦的一部分,就像狮子一定会吃掉那只掉队的羚羊。没时间叹息或是祷告,因为这就是大自然的法则,是我们也是大鱼赖以生存的法则。老人坦然地承受了痛苦与罪过,因为他想到,至少他不需要去杀死月亮和星星。倘若一个人的工作要求他必须杀死月亮和星星,那是多大的痛苦呀。一点乐观,一点承担,这就是老人教给我们的生存之道。

故事的最后,一位旅客看到了大鱼的鱼骨。侍者激动地说“那是鲨鱼”,并且想解释一下老人的经历。然而旅客一点也不想听,只是大惊小怪地称赞了“鲨鱼”鱼尾的美丽。可以将旅客解释为“世俗”的代言人,他们只能看到表面的光鲜,却不会真正关心事物的本质与内涵。然而我更愿意用另一种比喻,不管是旅客还是逝者,对老人而言,都是无关紧要的外人。他们可能理解,也可能永远不理解老人所做的一切。但是生命就是这样,在不被理解中踽踽独行。

我们所能做的,就是昂首挺胸地面对命运,谈笑风生地接受失败,在嘲笑或是唾骂声中开怀离去。老人与海,其实是生命之力与命运之门的一次角逐。故事的结尾并不是真正的结尾,而是在书本之外的我们,即将面对的新生活的开始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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