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澜忆金庸沧海一笑,江湖已远

年10月30日,金庸先生在香港去世,享年94岁。听到这个消息,我的心中充满感伤:一代大师走了,一个时代结束了。

凡有少年处,皆可读金庸,生前他是一个时代的符号,身后留下的还是那个江湖。

金庸,原名查良镛,生于年3月10日,浙江海宁人。

查良镛于年代后期移居香港,其后以笔名“金庸”著作多部脍炙人口的武侠小说。

17年,14部中长篇武侠小说,理想的人生就是:大闹一场,悄然离去。

黯然销魂倚天剑,世上再无屠龙刀。

为了方便记忆,他取每部作品名的头一个字集成一副对联:

“飞雪连天射白鹿,笑书神侠倚碧鸳”。

短短14个字,却是几代人的青春共同记忆。

和许多人一样,我的学生时代也有打着手电彻夜读金庸的小说,欲罢不能的强烈记忆。

比许多人幸运的是,我曾在年和年两次专访他,地点就在他香港北角的办公室兼书房。那里有整排的落地窗, 海景。

金庸先生对待接受采访很认真。

记得 次采访他的时候,我们两个人刚一坐下来,他就伸手“抢”走我的采访提纲!真是不公平啊,哪有两个人过招,先把对方的招数预览一遍的?还好,我手里拿的并不是什么武林秘籍,只不过是一张字迹潦草的提纲,现在想起来,还让我觉得惭愧。

第二次采访时我学乖了,所有的问题都记在了脑子里。他看着我摊出的双手,没招儿了。

说起来好可爱,这位可以用语言创造出整个世界的大作家,却是一位嘴拙的受访人。

他的普通话带有浓重的口音,而且思维跳跃,句子常常不完整,让我这个采访人有时都替他着急,忍不住插嘴道:“您想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……?”如果我没猜对,他就愈发着急起来,比划着手势试图重述。看到我依然困惑的表情,他自己都会不好意思地笑出来!

但是最让我印象最深的,是他的坦诚。

他说:我一生中有很多误会:年轻时曾一心想做外交家,却屡屡碰壁;做报人最用心写的是社论,不料却因写着玩的武侠小说享誉世界。

怕幸运会转眼远逝,为贪嗔喜恶怒着迷。

人活一辈子,事业、梦想、爱情、家庭…有多少参一生都参不透的难题,金庸先生的小说中每一个英雄都有内心的脆弱和迷失,而他也不讳言自己曾经有过痛不欲生的经历。

晚年醉心于研究历史和佛法的查先生,想必把人生看开了很多。他说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有隐士情节,而他也想在平平淡淡中度过余生。他早已看透了名利那些事,也不想再争辩什么。我愿意相信,当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,是平静安详的。沧海一声笑。那个打打杀杀热闹非凡的江湖,看到的,是他绝尘而去的背影。

在此,附上年金庸先生参加《杨澜访谈录》的对话节选,以此为念。(以下为正文)

在位于香港北角的一座写字楼里,有着 作家和报人查良镛先生的办公室,八年前我也是在这里跟他做了 个访问,记得当初我们两个人一坐下来,他就问我要我手里的那个采访提纲,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公平,哪有两个人一过招,先把对方的招数预习一遍的。还好,我手里拿的并不是什么武林秘籍,只不过是一张字迹潦草的提纲,现在想起来,还让我觉得非常的惭愧,所以这次我学聪明了,所有的问题没有写在纸上,而是记在了这里。

杨澜(以下简称杨):很多人都在说您正在修改自己的武侠小说,特别是《鹿鼎记》里韦小宝这个人物,好像您想对他的结局有所修改,是不是您的社会责任感更强了,不要让青少年去学习韦小宝,所以要把他的那个结局写得差一点?

金庸(以下简称金):有过这个想法,因为现在武侠小说修改了七年,我全部改完了,从《书剑恩仇录》开始改,有十五部小说,每一部小说,大概有时候要改大半年,所以前后改了差不多七年,现在已经全部改完了,新的修改本也已经全部出版了。《鹿鼎记》我想酝酿很久,常常也觉得有很多年轻读者写信给我,他说我最喜欢韦小宝,我想模仿韦小宝,所以我觉得虽然小说不是社会教科书,不一定要教人家怎么样做,但是如果社会影响不好,我觉得也是不好的,所以我希望读者看了我的小说之后受到良好的感染。所以我曾经想过把《鹿鼎记》的结论 大大修改一下,我想了故事,我想写韦小宝他喜欢赌博了,他现在很有钱了,我想写他赌博遇到高手,人家骗他,他钱输得很厉害,而且他跑到云南去,我想写碰到他几个老朋友,有个老朋友敲他竹杠,他就给他钱了,老朋友很坏,要把他抓到北京去见皇帝,他就很怕,我想写他很倒霉的时候,他几个太太逃走三四个人。

杨:逃走三四个人,还有三四个人留下来。

金:我想使他受点教训,我想对读者而言这个印象好一点,但是有很多读者表示反对。实际上我写小说人家赞不赞赏我不去理他,但是人家的反对我觉得很有理由。

杨:他们反对的理由是什么?

金:他们认为《鹿鼎记》这部讽刺性的小说并不是叫人家学哪一个,韦小宝也不是正面的主人公。我一直主张写小说要表现人性,表现人的情感,所以韦小宝这种人在清朝的时候可能存在,民国时候可能存在,现在也可能存在,而且在全世界有华人社会的地方韦小宝这种人还是有的,所以我写韦小宝这个人,写他这种个性,写他吹牛,他求生存,这种人中国好像几千年来几百年来就是一种特别的现象。我写韦小宝就想到鲁迅先生写阿Q,他写阿Q主要是写阿Q的一种精神胜利法,我就觉得中国人性格中间最最重要的就是自己要求生存,只要人家不打死我,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做,而且要赚钱,想自己要发达,什么事无所不为,什么手段都可以用,所以 我想既然有这样一种人,他就不一定写他赌钱输了,因为这种人不大会输的。

杨:所以您决定不改这个结局了,还让他继续有着七个老婆和很多的钱财。

金:是。

金庸在转入《大公报》旗下的《新晚报》担任副刊编辑期间,当时的人们酷爱读武侠小说,不少报纸便纷纷开辟专栏以促进销量。于是热衷和同事探讨武侠小说的金庸,也凭着不俗的文采,被派上了这项新任务。年,一部名为《书剑恩仇录》的武侠小说,开始在《新晚报》连载,当时又有谁想到,从此诞生的竟是一个华人世界的传奇。

杨:最初开始写武侠小说,这个时候是为了一个乐趣是不是?

金:最初是工作上需要的,我在《新晚报》做编辑,我跟梁羽生是好朋友,也是《新晚报》的同事,常常谈武侠小说,人家知道我对武侠小说很懂,所以他写武侠小说写得很成功,他不写了要我接上去,我就接下去写。

杨:你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写到那么受欢迎是吧?

金:不知道,我就试试看,我从来没写过小说。

杨:那时候用什么时间来写呢?

金:写这样一篇连载大概只要一个钟头,一个钟头总之什么时候都有,吃过晚饭,睡觉之前,下班之后。

杨:你会不会写到自己也很兴奋的那种状态?

金:也很有兴趣的。

杨:你觉得写到哪一本小说或者是写到哪一个人物的时候,你决定必须要这样写下去,对自己有很强的信心了?

金:《书剑恩仇录》一开始写,我就准备写陈家洛,还有霍青桐跟香香公主一对姐妹,这三个人我想好了就写,写了他们之后,跟他们情感上有联系了,就产生兴趣了。

杨:其实应该说,陈家洛的身上也反应了你当时年轻时代书生时代很多的理想,你看他又是一个富家的公子,又能文又能武,又很维护正统是吧?各个方面都那么完美,在这之后好像没有一个英雄是像陈家洛这样来写的。

金:也可以说,中国知识分子陈家洛,现在我回想,也有很多缺点,很多想象不实际的地方。

自从年《书剑恩仇录》石破天惊般地问世之后,金庸的武侠江湖从此风生水起、群侠并出。如果说最初的几部作品还是以浪漫成分居多,那么到了《笑傲江湖》,人们已经可以明显地体会到金庸对政治和现实的隐喻。其中的令狐冲也好,任我行也罢,还有被无数次演绎过的东方不败,他们或自由不羁或唯我独尊的鲜明性格和言行,无不透露着上世纪五、六十年代,金庸对社会变化和复杂人性的思考。

金:其实《笑傲江湖》我想这种权力斗争在政治环境之下什么时代都有,所以《笑傲江湖》没有时代背景,清朝也可以,明朝、宋朝、唐朝每个时代都一样的,不论哥哥弟弟、父亲儿子碰到权力就杀人放火什么事都干了。

杨:在这部小说里出现的令狐冲跟你过去写的郭靖、杨过、张无忌这些都有很大的不同,他是很有自由思想的一个人?

金:我特别强调一下,个人好像如果没有权力的欲,没有名利的欲,我就自由自在,潇潇洒洒,但是如果大家权力斗争很厉害的时候,你想自由自在也不可能。

杨:所以其实在他的身上有一种您对过去所谓英雄形象的反思在里面?

金:中国自古以来有一种隐士的欲望,希望不要做官,能够退隐,但是在当时要退隐不容易,所以一个人能够脱离名利牵绊,能够不受权力的控制是很难的事情。

杨:在你小说中出现的这些大侠,从陈家洛到郭靖、杨过、张无忌,然后乔峰,然后到了令狐冲再到韦小宝,似乎我们看到你笔下的英雄从原来正统越来越走向叛逆,当然韦小宝是一个可能更反英雄的角色,这是不是反映出你当时有一种悲观的情绪?

金:不是,我可能是越来越对人性了解多了,年纪大了对世界上的事情了解多了,年轻的时候崇拜英雄,好像还是有点迷迷糊糊的,好像真的大英雄,但年纪慢慢大了之后,知道这个大英雄后边其实有他自己卑鄙的一方面,有他见不得人的一方面。

杨:也有很矛盾的一方面,像乔峰 只有 才能够了结自己的痛苦,是吗?

金:是,到后来这些人性的困难就慢慢了解了,起初写的英雄人物,写得黑白分明很简单,鲁迅也分析过这个问题,中国的小说以前都是“坏人就是坏人,好人就是好人。”

杨:二元论!人性很复杂的。

金:人性没有这样简单。

我们的采访在金庸位于港岛北部的办公楼里进行,从16年前卸任《明报》社长之后,金庸平时很少回这里办公,而是把更多的时间分给了社会活动和各地游学。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也许就是年他受聘于浙江大学人文学院,担任 任院长,并获得博士生导师资格。此后,关于金庸的学术水平和任师资格的争论,一度成为学术界的焦点之一。

年底,金庸辞去了浙大的职务,开始在英国剑桥大学攻读历史学硕士学位。

虽然金庸常常为笔下的武侠人物选择“潇洒归隐”的结局,但是在现实的江湖中,也许谁也无法轻言退出吧。

杨:您曾经说过一段话,说武侠小说是没有前途的,因为这些古代的事情离现在的生活越来越远了,但是在现实中我们恰恰看到金庸的小说被无数次改编,然后可以成为电脑游戏,然后成为每一代年轻人的主流的通俗的文化产品,这之间有矛盾吗?

金:我没有说武侠小说没有前途,我的意思是要发掘武侠小说越来越困难了。如果有聪明才智之人,那么把这些资料也可以发展的,我想将来这个武侠小说的前途不是写古代了,可能写现代了。

杨:当然我们看到西方社会有他们的蝙蝠侠、蜘蛛侠,还有超人,中国也有这些飞檐走壁的英雄,所以有一些学者一直说,其实武侠是中国人自我陶醉或者是自我麻痹的一种方法,因为根本没有那样出神入化的武功存在,是不是因为一些中国人一直很自卑,所以需要有这些超现实的英雄来拯救我们?

金:我想其实这些人对武侠小说不懂,武侠小说并不是表面上好像有武功,或者一些奇怪的技能,武侠小说精神在侠,这个侠字不是武字,侠就是为了牺牲自己利益去帮助人家主持正义,这种精神在社会上永远存在,只要人与人之间有关系,这种侠的精神永远存在,因为武功只不过是武侠小说细节化,容易使人家了解的原因,容易表现的一种方式而已,太注重武功的话,这种人对武侠小说完全不了解。

杨:作为人生的境界来说您现在最希望自己能够达到的一种境界是什么?

金:我现在年纪大了,我希望把学业告一个段落之后,那么平平淡淡过生活,过一点清闲的生活,平平淡淡能够游山玩水一下。

杨:您说这一辈子没有对谁不起,只是婚外情令您至今内疚。

金:其他事情好像是问心无愧,朋友也好,子女也好,好像都对他得起,我也没有做什么坏事。 觉得良心不好过的,就是我跟我太太结婚之后我有婚外情,我对她不起。这个事情已经过去了,也没办法补救了。婚外情是可以避免的,但是我没有去控制自己感情,所以也觉得对不起人,这不对的,不好的。此后我一直想接近她,想帮助她,她拒绝,她不愿意见我,我通过儿子去照顾她,她也不愿意见,她情愿独立。她去世之后还有相当多的财产都分给了三个子女。

杨:这件事情是你一辈子很大的遗憾吗?

金:我觉得遗憾。

杨:儿子19岁去世对你的打击也是很大的,那个痛苦要到多少年才过去?

金:一直要到我真的学佛教,对人生比较了解多一点了才过去,大概要三四年。我儿子去世之后大概三年四年,我一直研究佛教,从佛教里面得到的智慧。就自己个人的痛苦而言,其实每个人都有一样的痛苦,你是避免不了的。那段时间可以说是我一生精神上最痛苦的时候。但我没有诉苦,我自己个人是很保守的,什么感情都放在自己心里。

杨:你回顾自己的一生,您觉得自己这一生成功吗?

金:我觉得不能说成功,只能觉得自己一生运气还不错,蛮好,碰到一些关键问题,常常自己做的选择做得比较好,都对自己有利。

(对话内容选自年《杨澜访谈录》金庸先生采访)

来源:本文为天下女人原创,转载请联系小编授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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